人工智能這個蓬勃發展的領域在2024年初見證了一項顯著的發展，中國的DeepSeek發布了一個強大且免費可用的大型語言模型。此舉促使Meta的首席AI科學家、開源研究的著名倡導者Yann LeCun，在關於中國在AI實力上超越美國的猜測中，提出了一個關鍵的澄清。LeCun建議，更準確的解讀並非關乎國家主導地位本身，而是’開源模型超越專有模型’的崛起。這一觀察突顯了一種引人入勝的動態，然而，它也為中國看似致力於在全球免費傳播其尖端AI創新的持久性蒙上了一層長長的不確定陰影。這種數位慷慨會持續多久？
席捲中國的開源浪潮
在中國科技巨頭的版圖中，一個清晰的趨勢已經浮現。諸如Alibaba的吳泳銘（Eddie Wu）、Tencent的馬化騰（Pony Ma）以及掌舵Baidu的李彥宏（Robin Li）等領導者，都已明確地擁抱了開源範式。這種哲學允許任何人不受限制地使用、審查、修改和分發AI軟件及其底層代碼。這種做法似乎至少在目前得到了國家機器的默許支持。一個重要的指標出現在一月份，當時DeepSeek的首席執行官梁文鋒（Liang Wenfeng）在與國務院總理李強的高層會議中，被特別選為AI領域的代表。
必須理解的是，開源並非中國獨有的發明。然而，與某些西方同行相比，中國貢獻的性質往往更貼近該運動的基本原則。例如，DeepSeek根據許可條款分發其源代碼，這些條款對使用施加了極少的限制，從而促進了廣泛的採用和實驗。這與像OpenAI這樣的實體所採用的策略形成了鮮明對比，後者是廣為人知的ChatGPT的美國創造者。OpenAI對其專有模型背後的訓練數據和方法論保持嚴格控制，將其視為嚴密保護的公司機密。雖然OpenAI已表示未來打算發布一個具有公開可訪問訓練參數的模型，但其目前的運作模式強調封閉。即使是Meta的Llama模型，雖然免費提供，但也包含了對某些商業應用的限制。儘管如此，Meta也同意，建立行業標準需要在模型的連續世代中致力於開放性。
- DeepSeek： 通過其開源許可證提供近乎無限制的使用。
- OpenAI： 主要為專有模式，對訓練數據和流程保密。
- Meta (Llama)： 免費提供，但有一些商業使用限制，同時承認開放性的戰略價值。
這種方法上的分歧突顯了正在發揮作用的不同戰略考量。中國目前對開源的熱情似乎與其特定的地緣政治和技術環境緊密相連。
戰略要務：為何現在要開放？
中國擁抱開源AI遠非純粹的技術利他主義行為；這是在當前全球環境下，由迫切需求和機會優勢驅動的精心計算的策略。幾個關鍵因素支撐著這種做法。
規避限制
也許最重要的驅動力是華盛頓施加的複雜技術限制網絡。這些措施嚴重限制了中國公司採購最先進半導體的能力，特別是由Nvidia生產的那些被認為是訓練和大規模部署複雜AI模型必不可少的芯片。在這種受限的環境下，利用由能夠接觸到這些高端芯片的國際公司開發的強大開源模型，提供了一個重要的變通辦法。事實上，在DeepSeek成為一個強大的國內參與者之前，相當數量的中國AI模型，包括一些據報導為軍事應用開發的模型，基本上是基於Meta的Llama架構的改編或變體。這種依賴突顯了開源如何在硬件限制下提供了一條保持競爭力的關鍵途徑。此外，中國內部也在進行創新以減輕這些硬件限制。例如，據報導，由馬雲（Jack Ma）創立的Ant Group已經開發出複雜的技術，能夠在性能較弱的國產芯片上訓練AI模型，例如來自Huawei的芯片，並達到與在頂級Nvidia處理器上訓練相當的結果。 如果這些方法得到廣泛採用，它們將代表著朝向習近平主席實現技術自力更生、減少對外國硬件依賴的總體目標邁出的重要一步。
加速發展
開源模式本身就促進了協作並加速了創新步伐。通過共享代碼和方法論，中國公司可以集體地在彼此的進步基礎上進行建設，避免重複勞動並快速迭代現有模型。這種協作動態創造了強大的網絡效應，使得整個生態系統能夠比每家公司孤立運作時更快地發展。最近的活躍活動突顯了這一點：僅在過去幾週內，包括Baidu、Alibaba、Tencent和DeepSeek在內的主要參與者都宣布了其開源AI產品的重大更新或全新發布。 這種快速的改進節奏表明，各方正在協同努力匯集資源，迅速縮小與西方領導者的技術差距。這種集體進步策略給了中國一個在關鍵AI領域追趕甚至可能實現跨越式發展的機會。
全球地位與軟實力
在技術創新方面的慷慨是提升國際聲譽和影響力的有力工具。正如DeepSeek創始人梁文鋒在去年一次罕見的採訪中所言：’為[開源]做出貢獻為我們贏得了尊重。’ 這種情感超越了個別公司，延伸到了國家本身。由中國開發的強大、免費AI工具的可用性，提升了其作為技術領導者的形象，並顯著貢獻了其軟實力，特別是在傳統西方影響範圍之外的地區。這種開放的做法已明顯改變了人們的看法，導致一些觀察家，如美國經濟學家Tyler Cowen，觀察到中國已經相對於美國獲得了優勢——‘不僅在技術上，而且在氛圍上（vibes）。’ 有趣的是，這種策略在某種程度上反映了歐盟正在倡導的方法。認識到開源有潛力賦予國內參與者力量並防止少數大型科技公司的主導地位，歐盟委員會主席Ursula von der Leyen在二月份宣布了計劃，旨在動員大量投資（2000億歐元）以促進人工智能領域的’合作性、開放式創新’， 目標是培養像法國的Mistral AI這樣的本土冠軍企業。
更廣泛的開源對齊
中國對開放標準的傾向並不僅限於AI軟件領域。它反映了一種更廣泛的戰略模式，旨在減輕對西方控制技術的依賴，特別是那些易受地緣政治操縱或制裁影響的技術。一個典型的例子是政府積極推廣RISC-V芯片架構。 這個開放標準的指令集架構，得到了包括Huawei甚至Nvidia在內的多元化全球聯盟的支持，正被推動成為從老牌企業（如主導移動處理器的英國Arm和個人電腦及服務器處理器領導者美國Intel和AMD）獲得專有技術許可的可行替代方案。潛在的擔憂很直接：未來美國政府的行動可能會切斷對Arm、Intel或AMD技術的訪問。擁抱像RISC-V這樣的開放標準，提供了一條通往更大技術主權和抵禦此類外部壓力的彈性之路。這種在硬件架構上的平行努力，強化了這樣一種觀點，即AI領域的開源推動是更大範圍、具有戰略動機的轉變的一部分。
基礎裂痕：變現挑戰
儘管具有戰略優勢，但廣泛採用開源模式給商業可行性帶來了重大障礙，特別是對於需要對股東負責的上市公司而言。雖然促進了創新和採用，但免費提供核心產品顯著地複雜化了收入的產生。
專有模型的所有者，如OpenAI，通常採用多管齊下的收入策略。他們直接向用戶收取訪問其最先進模型及相關產品（如ChatGPT的高級版本）的費用。此外，他們通過向希望將AI功能整合到自己應用程序和服務中的開發者授權其API（應用程序編程接口）來產生可觀的收入。
相比之下，主要專注於開源模型的公司，如DeepSeek，發現其直接的變現選項大大縮減。他們通常只能依賴第二種收入來源——來自整合其模型的開發者的費用。雖然這可能是一個可行的業務，但與直接收取核心技術訪問費用相比，它通常代表著一個較小的潛在收入池。對於像DeepSeek這樣的私營實體來說，這可能不是一個迫在眉睫的問題，其創始人梁文鋒已公開表示，他目前的重點是優先考慮創新而非即時利潤。
然而，對於像Alibaba這樣的大型上市集團來說，情況更為複雜。據報導，Alibaba已承諾投入巨額資金——約530億美元——用於AI和雲計算投資， 面臨著巨大的壓力，需要展示這些投資帶來清晰的盈利路徑。如此大規模投資的回報不佳可能會嚴重影響其股價和整體市場估值。
認識到這一挑戰，Alibaba正在推行一種混合策略。這家市值3150億美元的電子商務和技術巨頭既維護專有AI模型，也為開源生態系統做出重大貢獻，同時還運營著一個龐大的雲計算部門。 在HSBC的全球投資峰會上，Alibaba主席蔡崇信（Joe Tsai）闡述了公司的戰略賭注：免費的開源模型作為一個入口點，吸引客戶，這些客戶隨後會從Alibaba Cloud購買配套的高利潤服務。這些服務包括：
- 計算能力： 運行和微調AI模型所必需。
- 數據處理和管理： AI應用的關鍵基礎設施。
- 安全服務： 保護敏感數據和AI系統。
- ‘全棧軟件’： 提供圍繞AI模型的全面解決方案。
然而，這種計算依賴於一個關鍵假設：即在採用複雜IT解決方案和雲服務方面歷來落後於西方同行的中國企業，將大幅增加在這些領域的支出。Alibaba策略的成功不僅取決於其免費模型的吸引力，還取決於中國產業更廣泛的數字化轉型，以及企業願意為周邊生態系統付費。在商業驅動的環境中，變現難題仍然是維持對開源AI長期投資的關鍵挑戰。
國家的陰影：控制與矛盾
籠罩在中國蓬勃發展的開源AI景象之上的是國家無所不在的影響力。北京通過集中的產業規劃和複雜的監管機制，特別是在信息和技術方面，對國民經濟保持著嚴格的控制。這與開源開發的分散化、無國界性質產生了內在的緊張關係。
在中國境內運營的生成式AI產品和服務受到嚴格的內容規定。官方指導方針要求這些技術必須**’堅持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並明確禁止生成或傳播被認為‘危害國家安全’**或破壞社會穩定的內容。實施和執行這些要求對開源模型提出了獨特的挑戰。根據其設計，這些模型可以在全球任何地方下載、修改和部署，使得集中的內容過濾變得困難。目前的監管框架對於與開源AI開發和部署相關的具體責任和義務似乎有些模糊，讓開發者和用戶處於不確定狀態。
此外，隨著中國AI能力的成熟，目前有利於開放的戰略考量可能會發生巨大轉變。如果中國公司達到或超過其西方競爭對手的能力，北京對於自由分發潛在強大、具有雙重用途技術的智慧的看法可能會發生重大轉變。AI對國家力量具有深遠影響，包括軍事應用和網絡戰能力。一個高度關注國家安全和維持技術優勢的政府，可能會越來越不願意公開分享其最先進的AI創新，特別是如果這些創新可能被地緣政治競爭對手利用。
坊間證據已經暗示了潛在的國家擔憂。有報導稱，像DeepSeek這樣領先AI公司的一些關鍵員工面臨旅行限制， 這可能表明了防止知識轉移或人才流失的意圖。來自美國戰略與國際研究中心（CSIS）的分析師Gregory C. Allen等指出了一個潛在的不對稱性：在中國開發的創新AI訓練技術，如果開源，可能會不成比例地惠及美國公司。美國公司通常擁有更優越的計算基礎設施（能夠獲得更強大的芯片），並可能將中國的軟件創新應用到其更先進的硬件上，從而獲得比中國公司自身從開放中獲得的更大的競爭優勢。這種競爭對手可能更有效地利用中國創新的潛力，為北京關於開源的長期戰略考量增添了另一層複雜性。國家的最終優先事項——控制、國家安全和全球競爭力——最終可能與不受限制的技術共享哲學發生衝突。
短暫的慷慨？來自其他行業的回聲
認為中國目前擁抱開源AI可能是一種暫時的、戰略性的策略，而非持久的哲學承諾的假設，在對比其在已經取得全球領先地位的其他技術領域的行動時，更具說服力。這種對比很能說明問題。
在諸如電動汽車（EV）電池和綠色能源技術等領域，中國公司主導著全球供應鏈並擁有尖端能力，其姿態則截然不同。採取的不是開放共享，而是傾向於保護主義和謹慎守護技術優勢。考慮以下行動：
- 出口管制： 2023年，中國政府明確禁止出口某些關鍵的稀土加工技術， 這些技術是許多高科技應用中的重要組成部分，包括電動汽車和風力渦輪機中使用的磁鐵。此舉旨在維護中國在這一戰略性行業的主導地位。
- 保護製造技術： 最近，據報導，政府對潛在技術洩露給美國的擔憂，導致了中國領先的電動汽車製造商BYD在墨西哥建廠的計劃延遲。這表明，即使是對友好鄰國，在向海外轉移先進製造工藝方面也採取謹慎態度，如果這有可能增強競爭對手的實力。
這種在中國佔據主導地位的行業中的行為模式，與其目前在AI領域的開放形成鮮明對比，而AI領域它在很大程度上仍在追趕。這強烈表明，開放被視為一種工具性的手段——在落後時用來加速進步和規避限制，但一旦取得領先地位或國家安全利益被認為受到威脅時，就可能被拋棄。
先進AI模型具有重大軍事和網絡安全影響的潛力，進一步使情況複雜化。隨著中國AI的不斷進步，自由分享可能增強潛在對手（特別是美國）能力的突破性成果所帶來的感知風險可能會增加。目前強大、免費的中國AI模型的豐富性是不可否認的，並且肯定正在重塑全球AI格局。然而，通過與中國在其他關鍵技術領域的戰略行為進行類比，表明這股數字慷慨的洪流可能只是由當前環境決定的階段性現象，隨著中國自身技術地位和戰略優先事項的演變，很可能會被削減。開放的水龍頭可能不會永遠自由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