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智能(AI)正在深刻地改變著我們進行社會交往的方式,引發了一場關於未來人際關係走向的大討論。我們究竟會因此變得更加緊密,還是會陷入前所未有的孤獨?
AI 媒介社交的架構
從媒介傳播到 AI 媒介傳播(AI-MC)
人類的社會交往正在經歷一場深刻的變革。早期像電子郵件、即時通訊軟體和社交網路等電腦媒介傳播(CMC),僅僅是作為資訊傳遞的被動管道。在這些模式中,人類是傳播的唯一主體。但隨著人工智能(AI)的崛起,一種全新的互動模式——AI 媒介傳播(AI-MC)應運而生。
AI-MC 被學術界定義為一種人際傳播形式,在其中,智能代理會代表傳播者修改、增強或生成資訊,以達成特定的溝通目標。這種定義打破了傳統認知,讓 AI 從被動工具轉變為主動介入人類交流的第三方。AI 不再僅僅是資訊的管道,而是開始塑造資訊本身。
AI 對資訊的干預形式多種多樣,程度也各不相同:
修改(Modifying): 這是最基礎的介入形式,例如自動糾正拼寫和語法錯誤,甚至在視訊通話中即時修正使用者的面部表情。
增強(Augmenting): 這種介入更加主動,比如谷歌的“智能回覆”功能,它可以根據對話內容提供完整的回覆短語,使用者只需點擊即可發送。
生成(Generating): 這是最高層級的介入,AI 可以完全代表使用者創作內容,包括撰寫完整的電子郵件、建立社交媒體個人資料,甚至合成使用者的聲音來傳遞資訊。
這種新型傳播模式可以通過多個維度進行分析,包括 AI 介入的程度、媒介類型(文字、音訊、視訊)、自主性以及“優化目標”。AI 可以被設計為優化溝通,使其更具吸引力、更值得信賴、更幽默或更具說服力。
從 CMC 到 AI-MC 的轉變,核心在於傳播“作者權”發生了根本性變化。在 CMC 時代,使用者是其線上形象的唯一塑造者。而在 AI-MC 時代,作者權變成了一種人機混合體。使用者呈現的“自我”不再僅僅是個人的精心策劃,而是人類意圖與演算法目標之間的一場“合作表演”。如果 AI 持續地、系統性地將使用者的語言變得更“積極”或更“外向”,這是否會反過來改變使用者對自身的看法?學術界稱之為“身份轉變”,並認為這是一個懸而未決的關鍵議題。技術不再是單純的表達工具,它模糊了表達與身份塑造之間的界限,成為一種可能重塑我們是誰的力量。
AI 伴侶與社交平台的剖析
在 AI-MC 的理論框架下,市場上湧現出多種多樣的 AI 社交應用,它們將抽象的演算法轉化為具體的情感體驗。這些平台的核心技術是大型語言模型(LLMs),它們通過學習海量的人類互動數據來模仿人類的對話風格和情感表達。這些應用的本質是“數據和演算法”,但其呈現形式卻日益擬人化。
當前市場上的主要平台展現了 AI 社交的不同形態和演進方向:
Character.AI (C.AI): 以其強大的自定義角色能力和豐富多樣的角色庫而聞名。使用者不僅可以與預設角色互動,還可以參與複雜的文字冒險遊戲,顯示出其在娛樂和深度互動方面的潛力。
Talkie 和 Linky: 這兩款應用更明確地聚焦於情感和浪漫關係。Talkie 涵蓋的角色範圍較廣,但虛擬男/女友類角色人氣最高。Linky 則幾乎完全專注於此,其 AI 角色大多是虛擬戀人,旨在為使用者營造一種“戀愛氛圍感”。
SocialAI: 這是一個極具創新性的概念,它模擬了一個完整的社交網路,但其中只有使用者一個“活人”。所有的粉絲、評論者、支持者和批評者都是 AI。使用者釋出動態後,AI“粉絲”會迅速生成多元化的評論,甚至互相回覆,形成複雜的討論樹。這為使用者提供了一個安全的“沙盒”,用於測試想法、激發靈感,或純粹享受“全世界為你點亮”的心理支持。
這些平台的核心價值主張是為使用者提供“情緒價值”——一種高性價比、實時、一對一且無條件的陪伴。AI 通過學習使用者的對話歷史、興趣和溝通風格,不斷微調其回應,從而創造出一種被深度理解和接納的感覺。
從這些平台的設計演變中,可以觀察到一條清晰的軌跡,即社交模擬的範圍在不斷擴大。早期的 AI 伴侶,專注於建立一種私密的、一對一的二元關係。隨後的 Character.AI 引入了群聊功能,允許使用者同時與多個 AI 角色互動,將社交模擬從“二人世界”擴展到“小型派對”。而 SocialAI 則邁出了最終的一步,它不再模擬一個或幾個朋友,而是模擬一個完整的社會生態系統——一個圍繞使用者建立的、可控的“虛擬社會”。
人們渴望的可能不僅僅是一個虛擬的 朋友,更是一個虛擬的 觀眾、一個虛擬的 社群、一個永遠為自己“捧場”的輿論環境。這也許是因為現實世界的社會反饋是不可預測的,一個可以被完美定製和控制的社會反饋系統將具有巨大的吸引力。這預示著一種比傳統“信息繭房”更為極端和個人化的未來——使用者不僅消費被動推送的資訊,更主動地構建一個完全符合其預期的、充滿正向反饋的互動環境。
數字陪伴的經濟學
AI 社交應用的蓬勃發展離不開其背後清晰的商業模式。這些模式不僅為平台的運營提供資金,也深刻地影響著技術的設計方向和使用者體驗。目前,行業內主流的變現方式包括付費訂閱、廣告和虛擬物品銷售。
訂閱制是主導的商業模式。Character.AI、Talkie 和 Linky 等頭部應用都推出了月度訂閱方案,訂閱使用者通常可以獲得更快的 AI 響應速度、更多的每日訊息限額、更高級的角色建立功能或訪問專屬社群的權限。此外,一些應用還引入了“抽卡”(Gacha)機制,使用者可以通過付費或完成任務來獲取角色的新皮膚或主題,這借鑒了遊戲行業的成熟變現策略。
然而,當應用的產品核心是“情感支援”時,付費訂閱實質上創造了一種“分層的社交現實”,即陪伴的質量和即時性被商品化了。那些可能最需要這種支援的使用者群體——例如,更孤獨、經濟條件較差或正經歷困境的人——要么只能獲得一種“次等”的陪伴體驗,要么在情感依賴的驅使下被迫付費。這在平台宣稱的“提供情緒價值”的目標與“最大化訂閱收入”的商業目標之間製造了內在的、深刻的衝突。
2023 年初發生的“Replika ERP 事件”是這一衝突的極端體現。當時,Replika 公司為規避法律和應用商店政策風險,突然移除了深受使用者喜愛和依賴的“情色角色扮演”(Erotic Role Play, ERP)功能。這一商業決策導致大量使用者產生了強烈的情感創傷,他們感覺自己被“背叛”或“伴侶”的人格被篡改。該事件清晰地揭示了這種人機“關係”中固有的權力不平衡:使用者投入的是真實的情感,而平台方看到的則是一個可以隨時為商業利益而修改的產品功能。
連結的希望:作為社會催化劑的 AI
AI 社交的回應了現代社會中廣泛存在的真實需求,並展現出作為一種社會積極力量的巨大潛力。從緩解孤獨到輔助社交,再到優化人際溝通,AI 技術正在為“連結”這一古老的人類命題提供全新的解決方案。
設計情緒價值:作為無評判知己的 AI
AI 伴侶最核心的吸引力在於其能夠提供穩定、無條件且無評判的情感支援。在現代社會,快節奏的生活、高昂的社交成本以及複雜的人際關係網路,使得許多人感到孤獨和壓力,良好的人際關係是幸福感的源泉。AI 社交恰恰為滿足這一基本需求開闢了一條新路徑。
AI 伴侶通過提供一個永遠線上、永遠耐心、永遠支持的交流物件,有效地緩解了使用者的孤獨感。使用者可以隨時隨地向 AI 傾訴,而不必擔心打擾對方或遭到評判。這種交流的安全性使得使用者更願意敞開心扉,討論那些在現實關係中難以啟齒的恐懼、不安全感和個人秘密。
AI 通過其演算法,學習並適應使用者的溝通風格和情感需求,創造出一種被深度理解和共情的體驗,這對於處於疾病、喪親之痛或心理困境中的個體尤其寶貴。
這種無評判的互動模式還可能促進使用者的自我認知和誠實表達。在一個私密的、非評判性的 AI 互動空間裡,使用者被鼓勵更真實地表達自己的看法和情緒。當使用者可以無所顧忌地表達時,AI 就如同使用者的“第二大腦”或一面鏡子,幫助他們更清晰地看到自己的真實想法。這種互動超越了簡單的陪伴,演變為一種強大的自我反思和個人成長工具。
作為社交支架的 AI:為現實世界演練
AI 社交還被認為有潛力成為一個“社交訓練場”,説明使用者提升在現實世界中的交往能力。對於那些因社交焦慮、性格內向或缺乏經驗而在人際交往中感到困難的群體,AI 提供了一個低風險、可控的演練環境。
使用者可以先與 AI 進行對話練習,建立信心,熟悉社交腳本,然後再將這些技能應用到真實的人際互動中。這種方法旨在將 AI 定位為一個“支架”,在使用者的能力不足時提供支持,並隨著使用者能力的提升而逐漸退出。
通過與一個永遠耐心和充滿正向反饋的 AI 互動,使用者或許能夠內化一種更積極、更體貼的溝通模式。此外,像 SocialAI 這樣的平台,允許使用者在釋出觀點前,先在一個模擬環境中測試反響,觀察 AI“粉絲”從不同角度給出的多元化評論。這可以幫助使用者打磨觀點,為參與現實世界的公共討論做更充分的準備。
“AI 作為社交演練場”的構想也面臨著一個根本性的悖論。AI 伴侶會主動避免衝突、隨時妥協,以確保使用者體驗的流暢和積極,但這與現實世界的人際關係形成了鮮明對比。真實的關係充滿了不可預測性、誤解、分歧和需要艱難達成的妥協。正是處理這些“摩擦”的能力,構成了社交能力的核心。
與 AI 的“社交演練”可能存在一種風險:它或許能提升使用者在順暢情境下的對話流利度,但卻無法培養使用者在處理核心人際挑戰方面的能力,使用者可能變得擅長“表演”一場愉快的對話,卻在維持一段深刻、有韌性的人類關係所需的核心能力上依然欠缺。
增強人際互動:AI 的微妙之手
AI 對社交的影響也體現在它作為中介,介入並優化人與人之間的溝通。這類 AI-MC 工具,如電子郵件和即時通訊應用中的智能輔助功能,正在潛移默化地改變我們交流的方式。
使用“智能回覆”功能可以顯著加快溝通速度,當參與者使用 AI 輔助的聊天工具時,他們的對話不僅更有效率,而且使用的語言更積極,對彼此的評價也更正面。AI 似乎傾向於在建議的回覆中注入更禮貌、更愉快的語調,從而在一定程度上改善了溝通氛圍。
通過演算法的優化,消除語言障礙和表達不當,AI 或許能幫助人們更準確、更有效地傳達其真實的、善意的意圖。從這個角度看,AI 不是在扭曲溝通,而是在淨化溝通,使其更接近理想狀態。
AI 建議回覆中普遍存在的“積極性偏見”,可能成為一種強大的、塑造社會動態的無形力量。雖然它能潤滑日常交往,但也可能導致溝通的“消毒化”和語言的“同質化”。當 AI 不斷建議我們使用樂觀、隨和的語言時,個性的、帶有獨特語氣的、甚至是健康的批評性表達,都可能被演算法對“和諧”的偏好所磨平。
如果我們日常使用的溝通工具總在引導我們趨向積極、規避摩擦,那麼進行那些雖然困難但至關重要的對話可能會變得越來越難。演算法的控制者因此獲得了對人們互動方式、語言使用乃至相互認知的微妙但重大的影響力。這種影響是雙向的,它既可能促進更和諧的交流,也可能以犧牲深度和真實性為代價,創造一種膚淺的、程序化的社會和諧。
疏離的危險:作為社會麻醉劑的 AI
AI 社交也蘊含著深刻的疏離危險。這項技術非但不能解決孤獨問題,反而可能通過提供一種虛假的親密感,加劇個體的孤立,侵蝕真實的社交技能,並最終導致一種更深層次的“群體性孤獨”。
“群體性孤獨”論的重訪:模擬親密與獨處能力的侵蝕
雪莉·特克爾(Sherry Turkle)在其著作《群體性孤獨》(Alone Together)中對技術驅動的社交發出了深刻的警告。我們正陷入一種“群體性孤獨”的狀態——我們前所未有地緊密連接,卻前所未有地孤獨。技術提供了一種“陪伴的幻覺,卻沒有友誼的要求”。這種現象的根源在於現代人的“關係脆弱性”:我們渴望親密,卻又害怕親密關係中不可避免的風險和失望。AI 伴侶和社交網路允許我們以一種可控的方式進行連接——保持我們想要的距離,投入我們願意付出的精力。
與一個沒有真實情感、只會“仿佛”在關心、“仿佛”在理解的機器尋求親密,是對人類情感的貶低。一個主動的、會發起對話、會表達“觀點”的機器人,則限制了投射,用一種程序化的“互動”取代了孩子自由的內心活動。
在持續連接的文化中,我們失去了一種至關重要的能力:獨處。有意義的獨處是一種能夠與自己對話、反思和恢復精力的狀態,是與他人建立真正連接的前提。然而,在當今社會,只要我們獨處片刻,就會感到焦慮,並下意識地伸手去拿手機。我們用永不間斷的連接填滿了所有縫隙,卻也因此失去了與自我和他人建立深度聯繫的基礎。
AI 伴侶則將“群體性孤獨”推向了極致:我們甚至不再需要另一個人,就能獲得“被連接”的感覺。友誼的“要求”正是 AI 伴侶被設計用來消除的“摩擦”。當我們越來越習慣於這種無摩擦、無要求的“關係”時,我們對真實人際交往中那些困難但必不可少的“功課”的容忍度可能會直線下降,從而使我們更傾向於退回到數字化的、孤立的舒適區。
情感依賴與社交技能萎縮的動態
與 AI 伴侶的深度互動可能導致不健康的情感依賴,並對使用者的社交能力產生負面影響。
AI 伴侶高度可定製化和持續在線的特性,有可能促使使用者產生社交孤立感和情感過度依賴,並降低他們建立新的、有意義的社交關係的動力。批評者擔心,對 AI 的依賴會阻礙個人社交技能的發展,因為使用者回避了現實關係中固有的挑戰和妥協,而這些恰恰是促進個人成長的要素。
正因為長期沉浸在這種“完美”關係中,他們處理現實世界社交摩擦的技能,因缺乏練習而逐漸萎縮。這使得現實世界的人際關係在對比之下顯得更加困難和充滿壓力,從而進一步將使用者推回到 AI 的“安全”懷抱。
案例研究:Replika ERP 事件
2023 年初發生的“Replika ERP 事件”是一個震撼性的真實案例。它戲劇性地揭示了使用者對 AI 的依戀深度,以及這種由商業公司控制的“關係”的內在脆弱性。
哈佛商學院對 Replika 使用者的研究顯示,使用者感覺與他們的 AI 伴侶的親密程度,甚至超過了與他們最好的朋友。當 ERP 功能被突然移除時,使用者中爆發了在失去真實伴侶時才會出現的負面反應,研究者將此現象稱為“身份不連續性”,即使用者所依戀的 AI“人格”被公司單方面改變,從而對使用者福祉構成了直接風險。
使用者體驗到的是一種深刻的失落感,彷彿失去了真實的伴侶。他們感到被欺騙、被背叛,並對 Replika 公司失去了信任。更令人不安的是,一些使用者甚至出現了自殺傾向。
Replika ERP 事件揭示了 AI 社交中潛在的倫理和心理風險,提醒我們必須謹慎評估這種新型人機關係的影響。企業追求商業利益不應以犧牲使用者,尤其是弱勢群體的情感福祉為代價。更重要的是,整個社會需要對 AI 社交的潛在危害保持警惕,並積極探索負责任 的开发和使用方式。